福建方志所见王阳明诗文辨析——兼及地方志资料的特殊价值
李佳纹
提要:王阳明在福建期间创作了大量诗文作品,这些作品与阳明后学整理的诗文集包括现在通行的全集在内容和文字上存在较大出入,并有全集未予收录的诗文,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阳明后学和地方志的修纂者在对王阳明原作进行收录时,难免会有删节和修改等情况。从文字和内容两个方面分析这些删节和修改的原因及效果,不仅可以发现地方志所收诗文是对王阳明研究的重要补充,也能够揭示福建方志对于王阳明诗文的特殊处理,从而了解到福建方志的编纂精神,明晰“人杰地灵”的思维对地域文学的深刻影响,揭示地方志资料的特殊价值。
关键词:王阳明 福建 方志 诗文
王阳明的诗文主要由他本人及其弟子整理、收录和编纂,现存《阳明先生文录》5卷、《外集》9卷、《别录》10卷、《大学古本问》1卷、《阳明先生道学抄》7卷、《阳明先生则言》2卷、《居夷集》2卷、《王文成公文选》8卷。钱明、吴光等编校的《王阳明全集》可算作是真正意义上的“全集”。此书将王阳明散佚的语录和诗文进行比较完整的整理,但其中也有部分内容未进行斟酌辨析,收录也不尽完善,仍值得进一步补充。
钱明指出,由于钱德洪前后的思想产生一定变化,因而对王阳明的“少年未定之论,尽删而去之”,所以造成《王文成公全书》的不完整。嘉靖三十五年(1556)后,王阳明的影响力逐渐扩大,世人才开始注重其遗存的文字。2011年,吴光等编校新编本《王阳明全集》,分上、中、下3编6册,共计54卷,以浙江图书馆藏明隆庆六年(1572)谢廷杰刻的《王文成公全书》38卷本为底本,并参考199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王阳明全集》41卷本和多种选本、别集及其他文献资料30多种,是目前收集王阳明诗文最权威的总集。
束景南参考大量王阳明弟子著作和地方志史料,经多方考证,作《阳明佚文辑考编年》(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从地方志和家谱中又辑录出王阳明的散佚诗文500余(首)篇,散佚语录200余条。
虽然现在通行的新编本《王阳明全集》已经非常完善,但仍有部分未尽之处。笔者将其与福建地方志中的资料相对,发现《王阳明全集》所收王阳明在福建时期所作诗文仍有分类不够精确、内容及文字存在差异等情况,更有全集失收的内容。
新编本《王阳明全集》将王阳明的诗歌按照地域进行分类,地区主要有庐陵、山东、京师、滁州、南都、赣州、江西、两广,创作于行迹途中的主要有:归越、居越、居夷、狱中、谪赴,地域诗歌的分类中没有福建。王阳明在福建时期所作并见于新编本《王阳明全集》的诗文有:《泛海》、《武夷次壁间韵》(在全集中归为“赴谪诗”)、《丁丑二月征漳寇进兵长汀道中有感》《回军上杭》《喜雨三首》《祈雨二首》、《茶寮纪事》(在全集中归为“赣州诗”)及《回军上杭》《行台夜坐怀友》《长汀道中》,共计10首,全集对于王阳明诗文地域的分类还有待细化。据统计,王阳明在福建期间创作诗文共计44首(篇)。其中,福建方志中共收录其诗文作品27首(篇)。经对照发现,部分篇目虽有重复,但是各篇题目和内容与新编本《王阳明全集》均存在出入,《时雨堂记》有缺失,《题茶院时雨堂》和《平明社亭诗》亦不见于全集。
一 《武夷次壁间韵》
《王阳明全集》收录《武夷次壁间韵》一首,内容如下:
肩舆飞度万峰云,回首沧波月下闻。海上真为沧水使,山中又遇武夷君。
溪流九曲初谙路,精舍千年始及门。归去高堂慰垂白,细探更拟在春分。
此诗在《闽书》《武夷山志略》《武夷九曲志》《武夷山纪要》《重修崇安县志》中有诗无题;崇祯《武夷山志》刻本题名为《游武夷》,诗前附编者题序:“是篇似非先生得意之作,然其理学勋业彪炳,千古一斑,政未足以概全貌也”;乾隆《武夷山志》中删去编者题序,沿用前题;康熙《崇安县志》题名为《前题》;乾隆《福建通志》题名为《武夷》。新编本《王阳明全集》题名为《次武夷壁间韵》。
“精舍”即“武夷精舍”,也就是“紫阳书院”,朱熹讲学处,淳熙十年(1183)所建。王阳明于正德二年(1507)到访武夷精舍,中间相隔三百多年,“千年始及门”是夸大,表示王阳明对朱子讲学处的向往与尊崇。在各个版本的福建方志中,仅乾隆《福建通志》作“十年”,应是笔误。《闽书》与《王阳明全集》作“沧水使”,其余皆为“苍水使”。《福建通志》载:“武夷君即山神,汉武帝设坛祀之。”“武夷君”是山神,那么“苍水使”可能是海神。“苍水使”始见于《史记》,《吴越春秋》和《水经注疏》也均作“苍水使”,后唐《艺文类聚》及宋《梦林玄解》作“沧水使”,应是经过了修改,而且福建自古便有祭祀“苍水使”的传统。所以,福建方志中将本诗还原为“苍水使”。再有“粗”与“初”之异,若按下句“精舍千年始及门”,“初”与“始”相对应,也是合理的。但是福建地方志凡收录此诗均作“粗”,也值得思考其用意。“九曲溪源出周村里大源山,出曹墩合周杉二溪,至黄村溪,达武夷九曲。”九曲溪迂回萦绕,对于初抵武夷的王阳明来说是一条陌生的路线,所以福建方志作“粗谙路”也是合理的。王阳明粗略熟悉了九曲溪的路径,经过一番周折才到达武夷精舍,上下句就有了递进的关系,从诗意上看也表现了这一路行程的不易和“始及门”的喜悦之情。
二 《丁丑二月征漳寇进兵长汀道中有感》
新编本《王阳明全集》收《丁丑二月征漳寇进兵长汀道中有感》一诗:
将略平生非所长,也提戎马入汀漳。数峰斜日旌旗远,一道春风鼓角扬。
莫倚贰师能出塞,极知充国善平羌。疮痍到处曾无补,翻忆钟山旧草堂。
此诗在康熙《上杭县志》和乾隆《上杭县志》均作《驻上杭行台时征漳寇》;康熙《永定县志》、乾隆《福建通志》、乾隆《汀州府志》则作《征漳寇经永定道中》。
束景南在《王阳明年谱长编》中对此诗的时间进行了考证:“三月十三日,夜宿汀州行台,有诗感怀。诗:夜宿行台,用韵于壁,时正德丁丑三月十三日。”因此,全集中的题目《丁丑二月征漳寇进兵长汀道中有感》中时间“二月”,记载有误。但是,这首诗题除了时间,进军的地点也值得商榷。
上杭县和永定县今属福建省龙岩市,明代属汀州府。各个版本的诗题中的关于地点的记录存在着差异,分别是:“进兵长汀”“驻上杭”“经永定”。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载:“正月,至赣。二月,平漳寇。四月,班师。时三月不雨。至于四月,先生方驻军上杭。”因此,在进兵之前,王阳明应是在江西赣州开府,二月出发,此行的目的地是福建漳州,进兵的路线应该是由赣州入长汀,驻兵上杭,经永定,到达漳州。可是三月份上杭县一直没有下雨,所以王阳明驻军到上杭县行台之时已经是四月。此外,上杭县至今存有王阳明手书的《时雨碑》,碑文上的时间为“正德丁丑三月”,为祈雨而作,再次证明其驻军上杭的时间为四月。由此可知,此诗既然不是驻军上杭县所作,就更不可能是经永定县所作。全集中收录的《丁丑二月征漳寇进兵长汀道中有感》题目时间虽有误,但是地点是正确的,应为“长汀”。值得注意的是,乾隆《上杭县志》和乾隆《永定县志》中的题名皆被改写为当地之名,可能是此地方志的修纂者明知有误,却借王阳明的行迹来凸显他与该地的关系,从而提升地方的知名度,应是修纂者有意为之。
除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中所用的嘉靖《汀州府志》本颈联为“暮倚贰师能出塞”,福建其他方志中均与全集保持一致,为“莫倚贰师能出塞”。“莫”古同“暮”,这种差异在诗文中较为常见,也经常互用,但是此句却值得深入考虑。虽然“莫”与“暮”都是太阳落山之意,但是放于诗句中意思却不通顺。这首诗颔联用了两个典故,分别是打了败仗的“贰师将军”李广利和打了胜仗的赵充国,他们都是汉武帝时期的人,王阳明在这里用典是为了使其形成鲜明的对比。因此,此处“莫”的意思应该是“不”,即:不要倚仗李广利能出塞打仗,只有极具智慧的赵充国才能平定边疆。另外从格律的角度进行判断,下句首字为“极”,是副词,应对“莫”,而不是名词“暮”。《王阳明年谱长编》和《阳明佚文辑考编年》所收此诗的来源为嘉靖《汀州府志》中的《长汀道中□□诗》,与汀州其他几种方志相比,成书年代早,涉及范围也比较大,但是却错误记录为“暮”。此处可能是在当时编纂的过程中,收录者因“暮”“莫”同意,未进行甄别出现了笔误,在之后的清代方志中,编纂者又进行了考证才改为“莫”。除此之外,嘉靖《汀州府志》也与后出的其他福建方志存在出入:“极知充国善平羌”为“由来充国善平羌”,“疮痍到处曾无补”为“疮痍满地曾无补”,但总体在诗意上保持了一致,唯有末句“翻忆钟山旧草堂”差异较大。
嘉靖《汀州府志》这一句为“深愧湖边旧草堂”;康熙《上杭县志》为“惭愧钟山旧草堂”,乾隆《上杭县志》沿用此句。乾隆《福建通志》、《汀州府志》和新编本《王阳明全集》均采用“翻忆钟山旧草堂”。据前句“疮痍到处曾无补”可知,王阳明的内心是反对战争的,即使赵充国将军打了胜仗,但是战争造成的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这样的创伤是不可弥补的。所以每每面对这样的景象,一心想要“成圣”的王阳明自然会萌发一种“愧”的情感。另外,王阳明本人在写作诗歌时,也非常喜用“深愧”“惭愧”等词,如“门径荒凉蔓草生,相求深愧远来情”、“未能干羽苖顽格,深愧壶浆父老迎”;而且在尾联出现的频率很高,如“开轩扫榻还相慰,惭愧维摩世外缘”、“童心如顾容颜改,惭愧年年草木新”、“年来出处浑无定,惭愧沙鸥尽日间”、“迂疏何有甘棠惠,惭愧香灯父老迎”。王阳明在诗文中还经常使用“无愧”“不愧”“吾愧”等词,因此“愧”似乎更加符合王阳明的写作习惯和心情。
“钟山旧草堂”这一地点也值得思考。钟山本位于江苏省南京市,王阳明在来到福建之前确实在南京有过一段时间的任职,但是南京的钟山是明孝陵所在之地,在明朝是举行祭祀等重大活动的圣地,并非普通的参观游赏之处。所以此诗中的“钟山旧草堂”不太可能是“钟山的旧草堂”。乾隆《泉州府志》和道光《晋江县志》在“古迹”中记载了一处景色,即“桐月山房”,有“非若钟山草堂,惧贻林渐涧愧之,讥终南佳处,视为仕宦之捷径”之句,可以证明钟山草堂位于晋江县。明代“闽中十才子”之一的高柄曾作《题邑生陈溢钟山草堂》,有“钟山抱蓝田,水木含清气。爱尔静者居,草堂在山翠”句,同为“十才子”的王恭亦有《书陈思中钟山草堂》一诗。所以,两人写到的“钟山草堂”是闽地一处比较有名并且风景较佳的观赏之地。束景南曾对此诗进行过说明:“嘉靖《汀州府志》作于嘉靖中,其所引阳明诗皆取自汀州实地原题壁书,保存阳明诗原貌,阳明全集中则经过后来润色,固有差异。”所以,全集采用的《王文成公全书》中的这首诗是经过后人修改的。因为此诗作于福建,可以推测是福建文人为了让王阳明与“钟山草堂”产生联系,把原诗中的“湖边”改成了“钟山”。此外,王阳明丁丑二月十九日方前往福建长汀和上杭,平定寇乱,之前除了到过武夷,并没到过泉州。所以“翻忆”一词就显得不那么合理了。
三《回军上杭》
《王阳明全集》收录《回军上杭》一首:
山城经月驻旌戈,亦复幽寻到薜萝。南国已忻回甲马,东田初喜出农蓑。
溪云晓度千峰雨,江涨新生两岸波。暮倚七星瞻北极,绝怜苍翠晚来多。
嘉靖《汀州府志》题名为《南泉庵漫书》,康熙《上杭县志》题名为《题南泉庵》,乾隆《上杭县志》沿用此题,乾隆《福建通志》题名为《上杭南泉庵》。
束景南已对此诗题进行了考证,据嘉靖《汀州府志》记载的诗题为《南泉庵漫书》,并附有后跋:“雨中过南泉庵,书壁。是日,梁郡伯携酒来问,因并呈。时正德丁丑四月五日,阳明山人守仁顿首。”但是,王阳明在《题察院壁》中写道:“四月戊午班师,上杭道中,道中有喜雨诗。戊午日即四月十三日。”所以,全集中的诗题《回军上杭》错误。今存王阳明的手书中早已不见当年的诗题,《王文成公全书》中的诗题有很大可能是其门人后添上去的,全集以此为底本进行了错误的收录。此诗是王阳明作于上杭的,当时的上杭县很有可能留存他诗作的原件,或者是了解其诗作的文人,在这种情况下,地方志文献的参考价值就很大。
嘉靖《汀州府志》、康熙《上杭县志》、乾隆《上杭县志》和乾隆《福建通志》中“南国已忻”作“南国已看”,“江涨新生”为“江涨春深”;乾隆《福建通志》中“千峰雨”为“千家雨”。
如果从诗意上看,“忻”同“欣”,与下句“喜”相对应,表现久旱逢甘雨的喜悦之情,是非常合理的。但是据今上海博物馆藏王阳明行草书法作品《回军上杭诗》轴为“看”,今存王阳明的真迹自然不会发生错误,而全集来源于经过整理的《王文成公全书》。所以,不妨推测,王阳明的手书真迹一直留存在地方,当地文人在编纂地方志之时,据真迹誊写的可能性最大,但是有可能传入其门人手中时就发生了变化。因王阳明是其门人弟子尊崇的圣人,或许是出于追求上下句对仗更为工整的需要,所以将原诗中的“看”改作“忻”,以追求更好的效果。同样,“晓”与“春”对仗,“度”作为动词,与“生”对应,将“春深”改为了“新生”。所以,福建方志中的《回军上杭》诗应为原貌。
四 《喜雨三首》
《王阳明全集》有《喜雨三首》:
即看一雨洗兵戈,便觉光风转石萝。顺水飞樯来贾舶,绝江喧浪舞渔蓑。
片云东望怀梁国,五月南征想伏波。长拟归耕犹未得,云门初伴渐无多。
辕门春尽犹多事,竹院空闲未得过。特放小舟乘急浪,始闻幽磬出层萝。
山田旱久兼逢雨,野老欢腾且纵歌。莫谓可塘终据险,地形原不胜人和。
吹角峰头晓散军,横空万骑下氤氲。前旌已带洗兵雨,飞鸟犹惊卷阵云。
南亩渐忻农事动,东山休共凯歌闻。正思锋镝堪挥泪,一战功成未足云。
嘉靖《汀州府志》为《题察院壁》,有题序“四月戊午,班师上杭道中,都御史□□□书”。康熙《上杭县志》作《上杭喜雨》,乾隆《上杭县志》沿用此题,乾隆《福建通志》作《上杭喜雨三首》,乾隆《汀州府志》只收录了前两首,并为组诗,题目为《上杭喜雨二首》,第三首放在这两首之前单独成一首,题目是《岩前剿寇班师纪事》,康熙《武平县志》只收了第三首,题目亦然。
据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阳明《时雨堂记》云:‘四月戊午班师,雨;明日又雨;又明日大雨。’知阳明此《喜雨三首》当时是由上杭班师道中喜雨而作,至汀州,则将第三首题于察院壁,盖在四月壬戌也。”但是,《武平县志》记载:
十二年,岩前寇刘隆孜复炽,右前都御史王守仁讨平之。岩孽跳梁为害,内多胁从,可悯节制。王公守仁提师驻杭,观兵不进,亲书告谕,翻刻千余张及布帛之类,遣人晓以祸福,许其自新。刘隆孜等归义纳降,余党悉解。王公班师,有诗:“吹角峰头晓散军,春回万马下氤氲。前旌已带洗兵雨,飞鸟犹惊卷阵云。南亩稍欣农事动,东山休作凯歌闻。正思锋镝堪挥泪,一战功成未足云。”
“吹角峰头”诗和“上杭喜雨”诗的时间相同,但记录的并不是同一件事,从诗歌的内容上看也并不连贯。前两首主要描绘了上杭县的自然景色和人文景观,一场大雨洗去了兵戈的残酷和战争,第二首和第一首是呼应的。第一首中“便觉风光转石萝”对应第二首的“始闻幽磬出层萝”。“石萝”是闽地的一种植被,即附生石上的女萝,王阳明描写的实际是雨后的萝蔓,长势喜人。所以“特放小舟乘急浪”和“顺水飞樯来贾舶”都是表达了雨后涨潮,在河水中“乘急浪,舞鱼蓑”的喜悦,欢乐之情溢于言表。相比较而言,前两首主要描写王阳明的雨后心情、环境的改变、百姓的欢腾,但是第三首主要呈现的是战争的场面,“雨”只是作为一个天气背景在诗中出现,更强调获胜之后的喜悦之情,也体现了王阳明关心民生,并渴慕功成身退的崇高境界。因嘉靖《汀州府志》所录来源于题壁,所以并无标题,《题察院壁》的题目可能是后人所加,《王文成公全书》在编修时因3首诗的时间相近,故合并为一组。但是经过对比可以发现,这3首诗的诗意并不连贯。相比较而言,府、县志中对诗题的记载或许更接近王阳明原题,就算是地方志的编修者后来添加,也是更接近王阳明本意的。
康熙《上杭县志》“舞鱼蓑”为“集鱼蓑”,“怀梁国”为“怜梁国”,“云门”作“鹿门”;乾隆《福建通志》和乾隆《上杭县志》亦同;第二首诗中,乾隆《福建通志》的“春尽”作“春昼”,“乘急浪”作“寻急浪”,“兼逢雨”作“俄逢雨”,“终据险”作“终拟险”,是目前存在出入最多的一个版本;康熙《上杭县志》中“渐忻”作“渐看”,“休共”作“休说”,“功成”作“功戒”;乾隆《上杭县志》第二首诗沿用此版本。因“戒”与“成”形似,所以“功戒”应是地方志的编纂者在刻录过程中的笔误,正确的应为“功成”。
“怜”带有“怀”之意的同时,也多了一些可惜和遗憾的意味。所以用哪一个字就和“梁国”密切有关。与“梁国”相对应的是下句中的“伏波”,伏波是古代将军的封号,意为“降伏波涛”。历史上有多位伏波将军,王阳明在《梦中绝句》中写道:“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这里的“马伏波”指的是东汉光武帝时候的马援。马援是东汉的开国功臣,一生戎马倥偬,但是却遭到光武帝刘秀的冷落,最终病死前线,死后还被褫夺封号,令人惋惜。因此,“怜”或许更能表达王阳明的敬仰和惋惜之情。
五 《闻曰仁买田霅上携同志待予归二首》
《王阳明全集》收《闻曰仁买田霅上携同志待予归二首》:
见说相携霅上耕,连簔应已出乌程。荒畲初恳功须倍,秋熟虽微税亦轻。
雨后湖舠兼学钓,饷余堤树合闲行。山人久有归农兴,犹向千峰夜度兵。
月色高林坐夜沉,此时何限故园心。山中古洞阴萝合,江上孤舟春水深。
百战自知非旧学,三驱犹愧失前禽。归期久负云门伴,独向幽溪雪后寻。
“其一”在嘉靖《汀州府志》中的诗题为《四年壬戌复过□□□□》,诗歌内容有大量缺失;康熙《上杭县志》诗题为《再过行台有怀》,乾隆《上杭县志》沿用此题。“其二”在嘉靖《汀州府志》中的诗题为《夜坐有怀故□□□□韵》;康熙《上杭县志》诗题为《夜坐行台怀友》,乾隆《上杭县志》沿用此题。在诗歌内容上,康熙及乾隆《上杭县志》均沿用嘉靖《汀州府志》中的记录。
“其一”中“见说相携”,嘉靖《汀州府志》作“见说相期”、“山人久有”作“山人久办”。按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盖嘉靖《汀州府志》乃从题壁诗著录,犹存原貌。《王阳明全集》中此二诗经过后来润改。”所以可知,这首诗应是四月壬戌日所作,钱德洪《王阳明年谱》:“五月立兵符……又闻曰仁在告买田霅上,为诸友久聚计,遗二诗慰之”,这里的时间亦误。“其二”首联在方志中为“月色虚堂坐夜沉,此时无限故园心”,颔联为“山中茅屋烟萝合”,尾联为“归期久负徐黄约”。正德十二年四月十七日,徐爱来信告知王阳明在浙江湖州购入一块田地,王阳明在过行台时收到来信,写作此诗。徐,即徐爱;黄,是黄绾。其中写“归期久负徐黄约”,更符合当时的背景。嘉靖《汀州府志》因诗有内容遗失,故在《王阳明年谱长编中》参考新编本《王阳明全集》补“山中茅屋□□□”为“山中茅屋阴萝合”,康熙《上杭县志》及乾隆《上杭县志》均做“烟萝合”。“阴萝”是生长在背阳处的藤萝,“烟萝”则是草树繁茂,藤萝如烟聚,互相纠缠。下句“孤舟”对应“春水深”,形成鲜明的对比,所以上句“茅屋”或“古洞”这样孤立存在的建筑对应繁茂的“烟萝”也更加合理。再有王阳明《春晓》诗:“忽向山中怀旧侣,几从洞口梦烟萝。”可知,“烟萝”乃是王阳明喜用之词。
六 《平明社亭诗》
乾隆《汀州府志》收录了王阳明《平明社亭诗》一首,此诗亦见于《武平县志》,但未见于《王阳明全集》,束景南《阳明佚文辑考编年》亦未收录。原诗如下:
四十年来欲解簪,萦人王事益相寻。伏波欲兆南征梦,梁父空期归去吟。
深耻有年劳甲马,每惭无德沛甘霖。武平未必遵吾化,也识寻盟契此心。
乾隆《汀州府志》本诗见于“古迹志”,“平明社亭,在龙济岩左,王守仁诗:四十年来欲解簪……也识寻盟契此心。”
《武平县志》的编修者是武平知县赵良生,在县志中,收录其本人所作诗歌多达20首,而且大多数是描写武平县的风景名胜的。其文章主要有《文庙双桂赋》《修理文庙清理学田记》《重葺县治小记》《修理仓廒记》等,从中也可看出,赵良生应是一位重视县学、治理有方的地方官,而赵良生本人也甚好登堂讲会,所以在《武平县志》中收录王阳明的这首《平明亭社诗》不足为奇。赵良生在《永定县志》的序中还写道:“人杰能令地灵,性情发为歌咏,此艺文之所以尚也。”也可以看出知县赵良生为了“人杰地灵”的良苦用心。
从该诗歌的内容上颇具王阳明风格。“解簪”本意是取下簪子就寝,即解去簪缨,有远离仕途之意。但是四十年来“萦人”的王命公事一直不断,所以王阳明也只能是“欲解簪”。颔联引用“马伏波”和“梁父”的典故,表达自己建功立业的愿望以及功成归隐的态度。且在《喜雨》诗中有“片云东望怀梁国,五月南征想伏波”句中出现过相同的用典,两诗应同出王阳明之手。颈联则是再次回顾了上杭县求雨的经过,尾联转写“武平未必遵吾化”。虽然这一句有直接提到“武平县”地名的嫌疑,但是王阳明在诗歌中也喜用地名,尤其是自己治理过的地域,如“将略平生所非常,也提戎马入汀漳”等。作为自己精心治理的辖区,在诗歌中谦虚地书写自己的功绩也是情理之中。
七 《时雨堂记》
王阳明在汀州所作的《时雨堂记》,虽然被新编本《王阳明全集》收录,但文字存在遗漏。全集作“乃出田登城南之楼以观”,嘉靖《汀州府志》作“农乃出田,登城南之楼以观”,乾隆《汀州府志》作“民乃出田,登城南之楼以观”。这里如果仅是写“出田”,则不清楚主语。若是王阳明“出田”,则“田”应为“畋”即主政之人外出巡视之意。若是“农乃出田”意思就大不一样了。农民不是下了雨才出来劳作,而是耕种之后等下了雨才能保收成,无雨要挑水,下雨他们反而可以休息了。可若按嘉靖《汀州府志》所载,则应该是农民出田劳作,而王阳明登楼观之。所以,福建方志中的记载或许更接近《时雨堂记》原貌。
结 语
地方志是一种比较特殊的文献,其所收录的诗文作品在内容和文字上虽然不一定具有十分明显的权威意义,但毕竟是对在某个特定地域里文学活动及其成果的集中体现。因此,对于涉及作家在这个地方的诗文,它无疑具有非常重要的参考意义。福建方志的修纂者在进行整理的过程中最主要的参考是原始文献,如碑刻、题壁、手书甚至是原稿,总体来说还是比较接近原貌的。
与此同时,方志修纂者对于文人诗文的收录也是有一定的特点的。首先,“人杰地灵”的思维贯穿方志编修始终。福建汀州、漳州是对王阳明记录最多的地域,而北部泉州等地几乎没有。究其原因,最主要的是因为王阳明曾平定南赣、汀、漳交界处的寇乱。福建方志的修纂者一方面是由于方志必列人物、艺文者,其体例皆始于史,秉持的是一种的实录精神;另一方面,地方志具有体例相沿而且艺文溢于总集的特点。所以,福建方志的修纂者出于感谢王阳明平寇的贡献,在记录其的政绩的同时,也宣扬自己家乡与王阳明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此地人才辈出,那自然也就“人杰地灵”。其次,福建方志对于王阳明诗文作品的收录有一定的选择性。福建方志中共收录王阳明诗文27首(篇),其中诗20首、文7篇,诗文的比例很不平衡。而且,各地志书的侧重方向也不尽相同,如《平和县志》多收“公移”,而《上杭县志》等则多收诗文。王阳明于正德十一年(1516)升督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汀、漳,他在这一段时期写作了《闽广捷音疏》《添设清平县治疏》《升赏谢恩疏》等大量公文,这些文章都是王阳明治理福建期间的功绩的体现,但是福建方志中却并没有收录。可知,福建方志对于王阳明作品的收录是以具有文学性的作品为主的,也在另一个方面体现了福建文人对王阳明诗文艺术价值的肯定。最后,福建方志对王阳明诗文的收录也与编修者所服膺的对象密切相关,部分地方志在对王阳明的排位上进行了后置,将其列于较晚时代的学者之后,有的甚至只列朱熹,不列王阳明;亦有部分编者借王阳明之名,将自己的诗文穿插于王阳明的作品之中,以此来提升自己的地位。一般情况下,地方志的修纂者大都担任州邑长官,或由州邑长官主持,选用地方有才之士编修,对于地方志史料的选材与运用,就常常体现了他们追慕前贤以垂范后世的心理。
福建方志中对王阳明的记录、认识及评价,亦反映出地域文化、家国意志和社会思潮的变迁。因此,整理王阳明在方志中的活动轨迹、散佚诗文和阳明后学等资料,对于增强地方文化底蕴、构建地方文学传统、塑造王阳明的地方形象具有积极的作用。
(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中华文化研究院)
原文载《中国地方志》2024年第3期。因微信平台限制,注释从略。如需查阅或引用,请阅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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